流系列與Bamboo-H的想法




文 / 徐華均 2024年8月 台北


應<閾值>策展人周小淨之邀,在展覽持續巡迴的當下,對本次展出的想法做陳述,很開心有這個機會可以用文字留下紀錄,畢竟如果世界毀滅,文字恐怕是少數能繼續讀取的載體之一。

2021年,我正在陽明交大建築研究所做碩士論文研究,研究主題是數位化傳統竹編織,使其成為現代設計師的更容易親近的設計選項。現代建築教育缺乏對地方工藝與材料的認識,技藝本身的圖文紀錄也相當稀少,使我不得不透過實地向工藝師傅學習的方式,進行相對完整的理解,故研究工作不僅有數位設計的程式撰寫、建模、驗證,更包含了一段意外的學習。


竹編具有自己的內在機制,其中包含材料與構造的特性與規則,學習並遵循這樣的機制能夠成就設計型態的另一種自由,在規則下產生無限多種可能性;但反之若超出它,那就可能發生如材料斷裂,或是編織無法形成美麗規律的圖案這樣的情形。許多的竹編技法,如系列作品應用的六角孔編,或是十字編、人字編等,若我們仔細觀察,它們大多都找到了符合材料特性的構造技巧。



本次展出了<流>系列與<Bamboo-H>呈現我在數位運算設計與工藝兩個範疇(scope)的持續探索。<Bamboo-H>是對數位化竹工藝的驗證;<流>系列是進入複合媒材創作的一次投石問路,試圖給予數位化後的傳統的竹編織工藝有意思的角色定位。



我希望閱讀這篇文字的人能夠從以下幾個問題進行思想實驗,這篇文章我也試圖透過兩個角度去回答這些問題。


編織的意義? 

     

填充體的意義?     


網格系統的意義?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





- 從設計工作的角度


從設計工作的角度來說,設計對我來說是一個思想與行動的接力,也有人稱為工作流(workflow),數位時代中這點更為明顯,不同的人與軟體,五花八門的資訊形式、檔案格式一步步推進設計。我因為長時間對數位設計的接觸與興趣,我經常思考若這樣的方法重複一百次、一千次,可以帶來什麼樣的影響,某種程度的規則化,建立起一種可靠的系統,它能讓設計在前一次的基礎上前進,而非每次都從一片空白啟動,甚至能局部工具化讓他人也能產生具有類似品質的作品。


這樣的態度來說,網格系統絕對是將看似虛無飄渺、無定狀的傳統工藝技法,轉換為一種數位的幾何描述方式。得益程式撰寫時於對製造工序與構法的理解,我在建立數位工具的過程中想的不僅是作出形狀,而是試圖重現工藝的過程,讓電腦中的畫面不僅是形狀與尺寸的模擬,也帶入了可製造性,從幾何資訊(geometry information)轉換為可製造資訊(fabricable information)的過程,東西要能做得出來,將草圖與概念轉化為一道道工序、合理的材料運用方式。


這次創作的背後,有另一個專案,它是一組被封裝為視覺視覺化程式設計語言(VPL, Visual Programming Language)的數位工具組,應用Rhino/Grasshopper環境發展,我將竹編織理解為一種特別的網格拓樸(mesh topology) - Kagome網格系統,並站在為設計人製作設計工具的立場,編寫創作過程中可能會用到的功能,例如提取特定局部交點的位置、曲率,評估長度、厚度的料單,調整編織間距等功能,現實與虛擬世界的結合是另一件讓我著迷的事。






所以從設計工作的角度來說,Kagome網格系統是理解與創作作品的一種媒介,可以說是專屬於竹編織的模矩(module)系統,有它才有後面的創作誕生。它導出了實體編織的竹材料尺寸、填充體的製造資訊(g-code),幾何資訊構建於網格的基礎上,然後進入實體世界加成材料質感。








- 從文化的角度



現代主義之後,設計進入一種樣式與材料應用高度一致化的時代,這是為人熟知的一段歷史,很不幸也是現況。建築與空間設計,基於這樣的思維衍生出一套設計方法,強調應用工業化材料、高度呼應機能的型態,它有助於控制成本與營造品質穩定的空間。但綜觀歷史,許多人也對此不以為然地認為,現代主義的全球化讓空間的地方性消失,西洋建築史與現代建築史之外的設計與論述成為非主流,討論地方、民族、工藝成為少數,縱使地方性議題是政治正確的,但當面臨設計抉擇時,工業化的規格品、穩定的材料品質表現、明確的設計流程往往成為對設計工作更便利的選擇,故地方性往往以議題和概念的形式包裝設計,也經常止於此。


有趣的是很多人也試圖反抗這股時代巨流,提出有趣的論點,1980年代所出版的批判性地域主義中,Kenneth Frampton認為可以藉由衍生自地方性的特徵的建築元素,並且相應的提出六點可能的思考方向,其中之一主張應用構造(Tectonic)與材料(Material)建立適應於當地氣候、地理、文化、歷史特徵的現代語言,反對後現代主義拼貼式的挪用歷史元素,也反對歷史主義或鄉土式的極度擬古,其中心思想在於透過現代性的手法回應地方性的各種要素。


2024年,巴黎文化奧運(Olympiade Culturelle)中,台灣館的建築引用了台灣在地的各種日常街頭元素,就在當年伯納德·屈米(Bernard Tschumi)設計的巴黎拉維特公園(La Villette)一角,變成半戶外的辦桌表演與廟會廣場,紅色的燈籠與野台式的生猛,這個案例投射了台灣社會的一種特殊需求:藉由在地性進行自我表述,試圖強化自身究竟為何的回應。


台灣社會在各時代發展以來,對於「台灣的設計是甚麼?」這個問題,設計者經常保持著一種距離。或許是頻繁的政權更迭複雜化了自我定位,或許是消費主義商品化了設計行為、讓這樣的設計路線吃力不討好,又或許是這問題本身就十分難以回答。


竹編織對於台灣來說是含括漢人、原住民、日本等脈絡的一種元素,台灣盛產竹,早期各地都會用竹材製造生活器具,因應這點發展出各種族群的竹編。日本人帶來精緻化的竹器製造方法。戰後,曾經台灣繁盛的竹器出口也造就了竹產業鏈的發展。這些歷史拼圖使台灣與竹編有著密切的聯繫。



所以從文化的角度,<流>系列與<Bamboo-H>都試圖應用民器常用的六角孔竹編,此編法與傳統客家採煤的竹簍同款。創作者本人我也具有1/2的客家血統,從小經常往返於苗栗老家與台北,生活背景反而使我更刻意地避免自己進入一種懷古式的創作方法。我給予自己不複製傳統樣式的目標,試圖進行有機的幾何型態、複雜的空間輪廓的創作。



竹編的文化性用各種方法包裹住虛的空間或實體,用陶瓷3d列印的實體與無定調的空間,這種既傳統又科技的衝突很有趣,在這裡,編織與填充體是我對文化符號的借用,創作元素的歷史厚度給予作品用觸覺、視覺、重量感體驗時的聯想機會,有借有還,同樣創作研究過程我也需要以誠實的態度面對真正的構造方法,建立起真正有在回應這些東西的數位工具,否則作品的聯想邊界將會被限制。藉此,觀者能進一步思考,習以為常的世界終究只是某種因為歷史的機運得以實現的狀態,我們應試圖一探在那之外斜切出的時間線。






- 展覽紀錄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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